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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卡与安妮

  钟声敲响,已经是午夜十二点。

  纷扬的雪,如同被撕碎的白纸。

        这座城市常年下着雪,不见暖阳。

  安妮卡紧贴着透明的玻璃橱窗,直到商店的工作人员按时拉下帘子,将她的视线隔离。

  商店的开业时间已经够长了。

  安妮卡微微垂着她的上眼皮,红红的粗手指扯了扯身上的灰布裙,她的动作很缓慢很轻微,以免碰裂了手指头上刚刚凝固的血痕。

  与冻伤同样持久的,是安妮卡的工作。

  安妮卡需要在每天早晨六点醒来,六点半抵达洗衣店,开始她一天的工作,没有早点没有晚饭,店老板只会在中午十二点提供限时十分钟的法棍面包和一碗汤给安妮卡做午餐。

  那已经很仁慈了,至少有面包。

  轮到安妮卡进食的时候,那碗汤早就没有什么温度可言,然而坚硬的法棍面包必须泡在汤里才能进食。

  那感觉,像是在嚼冰冷湿腻的抹布。

  晚上十一点四十,安妮卡的工作才算是结束,店老板摩特先生还要求她在十分钟之内把店里清洁一遍,以保持这家店能够与这条街的所有店铺一样在十二点整关门。

  但是每天晚上的十一点五十三分,安妮卡都会出现在这家店的橱窗前,贴着玻璃看着摆在橱窗里的东西,尽管她只能静静地欣赏它七分钟。

  那是个美丽的洋娃娃。

  黑亮的小皮鞋,黑红配色的长袜与小洋裙,精巧的细手指,配了合适的白手套,脖子上是闪着光的红宝石项链,金色的卷发,头上戴着坠了黑纱的帽子,它光滑又美丽的脸颊朦朦胧胧透漏着光辉,鲜红的唇让它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唯一没能看到的,便是安妮卡的视线从不敢落下的价格。

  商店的灯关了,小安妮的影子都消失不见。

  安妮卡这才转身往回走。

  安妮,是她给它取的名字。

  她盼望着有朝一日她赚到足够的钱把这个洋娃娃带回自己的住处。

  那个四面漏风的小屋子。

  为此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吃晚饭了。

  洗衣店的工资太低微,安妮卡只能从这些细枝末节处省下钱来。

  她甚至没有思考过自己疲倦的身体与精神是否能够支撑住这样辛劳的工作与难熬的生活。

  难道活得穷困,就不能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安妮卡才不相信自己会得不到它。

  每天双手泡在冰冷的水里搓洗那些繁杂的衣物,虽然有手套,但她的冻疮流出来的脓水让她的手套每次都紧紧黏在手上,取下手套的时候总是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泛出生理性泪水的时候,安妮卡就会想一想安妮。

  晚上回到家中,萧瑟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有时会趁机从她房子的破洞钻进来,落在她的床边,她只能捂紧自己薄薄的被子,依靠身体瑟瑟发抖让自己暖和些。

  实在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安妮卡就会想一想安妮。

  为了省钱没有晚饭吃,早晨醒来时腹中总是有着浓烈的饥饿感,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她的胃饿得想要吃掉她自己,喉咙里有时会泛出血腥味,像是在证实,她的胃正在吃掉她自己,可她也没有早饭可以抚慰痛苦的胃。

  胃的反抗太激烈的时候,安妮卡就会想一想安妮。

  安妮正孤单地坐在橱窗里等着她带她回家。

  像是一道精神支柱,安妮卡整整坚持了一个月,她细细数了数自己这个月拿到手的工资,还要加上上个月的剩余。

  三个英镑。

  可以请汉克斯大叔把她的破屋子修缮一番,然后买一床厚厚的新被子,一件崭新的棉衣,一双厚棉鞋,一个冻疮药,最后,还能美美地吃一顿。

  安妮卡再数了一遍,确确实实是三个英镑。

  “咕”的一声自安妮卡的肚子传出。

  昨天是洗衣店发工资的日子,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假期。

  摩特洗衣店是这一条街待遇最好的洗衣店,摩特先生真的是个好人,这样的话安妮卡不止一次听到周围人说过了。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把这三个英镑好好地放进裙子的口袋里。

  细碎的雪仍旧在飘,落在安妮卡枯黄的头发上,一瞬便化成了水。

  也许是因为今天没有吃东西,平常能够忍受的寒冷在今天有些过于冰凉。

  抵达百货商店前有一家毛线店,店里也有售卖打好了的毛线帽与围巾。

  安妮卡的目光在那顶黑红相交的帽子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抬脚继续走向百货商店。

  如果买了安妮还有多余的钱,就去买一顶帽子吧。

  如果钱不够,就等下个月的工资再买,推迟买鞋子的打算吧。

  安妮仍旧乖巧地坐在那里,安妮卡贴着玻璃去看它的价码牌,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一个数字3。

  瘦小的女孩尖而瘦的脸颊上突破麻木露出一抹满足笑意。

  安妮卡走进这家百货商店,明亮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灰色的粗布裙在灯光下泛出乱七八糟的阴影。

  安妮卡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子上,自己的背后,自己留下的黑脚印上。

  她蜡黄的脸透出了几缕粉色。

  矮个子的女孩儿趴在柜台前,踮起脚尖,指了指安妮。

  “我要买她。”

  售货员拿起了安妮,看向安妮卡。

  安妮卡努力把她的脚尖立在地上,让她能够再高些。

  “5个英镑。”售货员粗暴地把安妮拎起来,让她站在安妮卡够不到的地方。

  安妮卡的眼睛一瞬暗淡下去,她伸出去的手停在原地忘了动作。

  “喂,你买不买?先付钱才能碰它。”售货员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安妮卡仰着头,她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了。

  售货员嗤笑一声,把安妮又放回了那个冰冷的座位,“买不起就赶快滚出去。”

  “踩脏了我的地板还要我费力打扫。”

  怎么会这样呢,她在玻璃外看见的,明明是一个3字啊。

  安妮卡低着头,又回到橱窗面前,贴着玻璃仔仔细细看那个价码标。

  似乎是个3又似乎是个5,在外面看反向数字总是很容易看错的。

  她趴在橱窗前,继续痴痴地看着安妮,肚子似乎都不饿了。

  只要她再坚持一个月,她就可以带安妮回家了。

  安妮会等她的,一定会等着她来带她走。

  “爸爸!这个娃娃好漂亮!”

  背后有童稚的声音,安妮卡回过头去。

  是个穿粉色公主纱裙的小女孩,白净的小脸泛着健康的苹果红,她被她的父亲抱在怀里,搂着那个男人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她背后橱窗里的安妮。

  不好的预感在安妮卡的心里渐渐浮上水面。

  “喜欢吗?爸爸给你买。”

  那个高大的男人爽朗地笑着,抱着他的女儿走进了百货店。

  安妮卡的小脸紧紧贴着橱窗的玻璃,她甚至感觉不到那透明玻璃的冰冷。

  她在外面,冰天雪地里,看着安妮再一次被售货员粗暴地拿起来,递给那个小女孩。

  他们还没有付钱!

  那个小女孩抱着安妮笑地很开心,她的父亲便掏出了口袋里的钱包,数了六个英镑给售货员。

  居然给了整整一个英镑的小费!

  安妮卡饿着肚子,不买保暖的衣服不修缮破旧的房子,每天泡在冰水里洗一个月的衣服才能存下三个英镑,而这三个英镑,不过是别人手指头缝里落下的一点小费。

  那个男人抱着他的女儿走出百货店大门,黑亮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好听的“嗒嗒”声。

  小女孩则抱着她的安妮喜笑颜开,她拉着安妮的小手,“我叫你玛丽安好不好?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哦。玛丽安……”

  她的安妮不会说话,怎么能反驳新名字呢?

  安妮卡的双颊被冻得生痛,她期冀地看着安妮坐着的地方,期盼着售货员再拿出一个安妮来让她坐在那里。

  求你了,哪怕不是独一无二,我也希望安妮还坐在那里。

  售货员的动作依旧粗暴,新的娃娃被抓住躯干塞进座位。

  是个穿着黑色条纹背带裤的金发小男孩,他的表情呆呆的。

  安妮卡的安妮,就是独一无二的。

  只是她现在叫做玛丽安了。

  这是安妮卡自上一次来到商店橱窗前看到安妮后,最后一次来到橱窗前。

  她发誓。

  安妮卡的小破屋子终于得到了修缮,寒风碎雪再也不会钻进屋里,她还更换了一床厚实的被子,买了一条新裙子,一双新鞋子,一顶黑红相间的毛线帽,一条大红色的毛线围巾,最后喝了一大碗热汤,暖和和地在自己的小木床上躺下入睡。

  安妮卡辛苦一个月才挣到的三英榜花得干干净净。

  只是第二天,洗衣店老板摩特先生发现,直到深夜工作结束,安妮卡也一直没有来工作。

  安妮卡在温暖的睡梦中,与她的安妮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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